八三年十二月廿日
千規律萬規律經濟規律僅一條
在任何經濟制度下,決定一個人生活的境況,富貴貧賤的因素,始終離不了適者生存,不適者淘汰的原則。無論在什麼主義下------不論是社會主義、共產主義、資本主義甚至是無政府主義,這原則是不變的。
在未開化、弱肉強食、人吃人的地方,這原則固然適用;在以盈利高低論英雄的資本主義下,這原則依然適用。但重要的是在不同的經濟制度下,衡量[適]與[不適]的準則,卻有所不同。詳細一點來說,在任何的一個社會裡,人與人之間必定會為生存而競爭。以競爭定勝敗、分貧富,必定有一個或多個衡量的準則或規格來決定勝負,或分別出[適者]與[不適者]。在不同的經濟制度下,便會有不同的衡量規格。進而言之,產權制度是衡量勝負、貧富準則的決定因素,衡量的準則是隨著產權制度而改變,在不同的產權制度下便產生不同的衡量準則。
每個人的天生條件後天本領,甚至運程都各有不同。也因為這原因,隨著每個人條件的不同,他們便喜歡以不同的準則來衡量成敗、貧富。身體健碩的人,可能喜歡以暴力為準則;老年的人,則喜歡以年歲為準則;更有些人則喜歡以容貌、圓滑的交際手段或金錢為準則。
什麼是好的準則?什麼是壞的準則?這是個主觀、倫理的問題。具有聰明才智的人,可能以為應該以智力的商數的高低作為分配資源的準則。同樣,有些人可能認為政治、交際手腕,或甚至是武力,都是理想的準則。這個倫理上的好、壞問題,辯論了一萬年亦不會達一致同意的結論。但經濟學分析卻可以斷言,在千百萬種準則、規格中,只有一種是有益於社會,能夠最有效地引致經濟繁榮,原因是因為只有一個準則是無經濟浪費的!
舉個簡單的例子來說,美國的石油價格是受到政府管制。要買汽油便得要在街上輪候,時間是得油的準則。有多餘時間的人,便成為[適者] 。政府若不准以錢僱人代輪候,沒有時間輪候的人便會被淘汰出來。.以輪候準則來定勝負,不是資本主義,亦不可以是共產主義,雖然在共產或社會主義下,這種情形極為普遍。重要的問題是,花了一個小時去輪購汽油,除了輪候者本人之外,便沒有什麼人得到好處。倘若這個人可以利用花在排隊上的一小時去工作,賺取三元的工資,那麼他這一小時對社會的貢獻,起碼是值得三元。但花了一小時的代價去輪購汽油,這一小時便在排隊中荒廢,社會沒有人因此得益。
再舉另一個例子。香港的廉租屋只是符合了某些資格的人才可以獲得,這些資格便是贏得廉租屋的準則。許多人會想盡千方百計以求符合這些資格 ------ 花時間勞力填表格、弄證明書、假做文件甚至搞人事關係和跑後門等。倘若符合資格是包括了收入少或其他類似的準則,有些人便可能會因而放棄一份高薪的工作,或工作少時間,以期獲得一層廉租屋宇。以整個社會而言,辦文件、跑關係的勞力是浪費,放棄較高薪的工作或怠工也是浪費。
每個人為了適者生存的緣故,都會設法適應生存的衡量準則。倘若經濟制度改變了,斷定適者生存的準則亦會改變,每個人的行為亦會隨之而改變。那一類人更能適應新的準則,其經濟效果亦會跟著改變,這是千古不易之理。
在倫理,或一般人道德觀念上,可能以為某些準則或規律並不合理。弱肉強食------如越南、柬埔寨阿敏時代的烏干達,很多人以為在倫理上說不通,而在經濟上亦是浪費的行為。但有些在表面上看來是非常理想和合理的衡量準則,其實卻是非常浪費的。譬如,我們可能以為[先到先得]是合理,但如上文指出,排隊和爭先恐後是一回浪費的事。有些人認為應該敬老;但若以年歲論成敗,許多年青人便不會發展所長,只是不耐煩地等待年老,或浪費資源去扮老,虛報年歲。
在共產主義下的衡量生活競爭勝敗的準則,我們所知道的實在不少;不知道的,可能是比知道的更多。[千規律,萬規律]這句話是容易置信的,單就我們確知文革時期的一條規律------以所謂[正確]的政治思想為衡量準則,其浪費程度可謂史無前例。全國天天搞政治、讀紅皮書、知識份子上山下鄉,十年不斷。.這些勞力資源,可以興建數以萬計的工廠和房屋。此中一得一失的原因,就是基於勝負的準則不同,競爭生活的人都為了按著適者生存的原則辦事。.
我們不要以為在某些理想的經濟制度下,便人人平等,人人都可以生存。事實上仍然是適者生存,不適者淘汰。以文革為例,會搞政治手腕,會跑後門的人便是[適者];擅於生產的人,多遭淘汰。換了任何一個制度,[適者]與[不適者]仍然是會有所區別。因為人的條件各有不同,在同樣的衡量準則下便必定有勝負之分。
中國現代的發展情況,現在我們無從臆測。但可以斷言,一日不實行私有產權制度,就沒有可能用市場價值作為衡量準則。不論共產主義作如何的改革,種種對社會帶來浪費的準則必定會不斷出現.雖然在浪費程度上,照常理推測,不會像文革時代般嚴重。
有一個斷定適者生存的準則,許多人都以為是不合理,但這準則所做成的浪費是很少------這便是以市場價值作為衡量的準則。假如某甲生產某種式樣的服裝,暢銷而致富,致富的原因是因為社會認為他產品有價值,價值是由消費者所決定;甲便是適於生存的人。倘若有某乙,生產另一服裝,雖然他自己以為這服裝對社會的貢獻很大,但消費者卻以為他的貢獻不夠,他的服裝因而滯銷,最後虧本,公司倒閉;乙就是被淘汰的人。.
假若用市場價格為準則,設想某人得到一個手表,他沒有動用暴力的餘地和需要 ,亦不能透過先到先得,或靠較高的身材、較大的年歲、臉孔的漂亮、或搞政治思想或交際手段等方法;他要得到手表的唯一辦法是出錢;價高者得。以錢來選擇適者,表面上似乎不合理,銅臭味太重。但贏得手表的人,他的錢又是從那裡來的哩?錢一定要賺回來的,要賺錢他就必定要社會有貢獻,而他的貢獻起碼要相當於手表的價值。故此以市價作衡量成敗,支配資源的準則,是沒有浪費的。.
用任何其他準則來斷定得手表的勝利者,必有浪費。在成千上萬的衡量準則中,只有以市場價值定勝負沒有浪費。
我不要以為在資本主義社會裡,以金錢市場價格作為準則太市儈太庸俗、因噎廢食,而忽略其用處。我們不要因為在某些所謂資本主義裡,某些人濫用錢的權力,便以為錢是要不得的準則。在這些社會裡,有些有錢人權力過大,錢勢凌人;也有些人以名譽高而橫行無忌。這些現象,在有些自以為是資本主義的社會是常有的。但這種現象的發生是基於不健全的私有產權制度,不是資本主義應有的本質,這不是以市場價值作為競爭衡量準則的。
讓我再說一次,唯一沒有經濟浪費的競爭準則是市場價值,這種準則只有私有產權下才可有效用。私有產權就是資本主義的骨幹。假若取消私有產權,或私產界定不健全的情形下,其他種種形式的競爭衡量準則會紛紛出現。適者生存,不適者淘汰的原則是沒有改變,但換了衡量的準則,便會引起各種浪費現象。
中國經濟學者孫治方先生,在文革時因為說過[千規律,萬規律,價值規律第一條]這一句說話,被監禁坐牢七年。平反後於七八年十月間[光明日報]用這句話為題,為文分析價值的重要性。但囿於馬克思的老調,孫先生對價值的概念與近代經濟學出入頗大。倘若孫先生能清明白市場價值只能在產權下產生,而現代經濟學對其他價值的種種問題的分析早己遠起馬克思的時代,他的論調當有不同。
在國外從事各種研究的中國人,和一般華僑一樣,熱愛袓國。信報的主辦人要我用中文寫一篇文章,我就藉這個機會向中國經濟學者交換知識,更希望能夠引起有建設性的辯論,故此大膽地借用孫治方先生的好題目,只改了三個字------[千規律,萬規律,經濟規律僅一條] 。
[原載信報財經月刊第三卷第七期總第三十一期,一九七九年十月]